住过筒子楼的人大概都会有一把的年龄。
我说的筒子楼是指学生宿舍改装而成的,它是一个时代的标志,承载了若干大学教师们的温馨、青涩记忆,也是四十年生活变迁的见证。
大学刚毕业那会儿,集团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准备来接纳我们这些留校的单身青椒,只好让我们先住在学生宿舍。还是原来的宿舍,还是一起留校的同学,熟门熟路,食堂打饭,教室听课,唯有星期三的政治学习,能够与全系的老师们见个面,认识一下那些曾经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,见识一下那些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仰慕已久的名师。
然后,回到并不单身的单身宿舍。
这种生活并没多久,半年之后,又一批大学生毕业了,又一批留校的同学兼同事。因为要给新入学的大学生们腾地方,集团不得不另辟一座学生宿舍楼以解决青年教师的住房问题。那座有长长走廊的两层小楼,就成为青年教师们的幸福小镇,热火朝天的幸福生活成为筒子楼最值得回忆的一道风景。
筒子楼里住的大多是单身狗,单身狗刚毕业,成为家属院里大妈们的审查对象,审查结果往往并不如意,每天仍然蹲在宿舍里唉声叹气,只得在世界名著里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里想象自己的爱情。也有大龄已婚的同学,几乎是清一色的农村媳妇,都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,但媳妇因为是农村户口,调不到城里来,还要守着三亩二分地和几间土房子过日子,只得自己也在筒子楼里过清教徒式的生活。刚毕业那会儿,和我住一个宿舍的就是位三个孩子的父亲,每天端起饭碗来就想念还在农村的孩子,想念农村媳妇做的饭。一边想念一边还要吃从食堂打来的饭。尽管食堂的红烧茄子油水很大,也不能一天三顿都是茄子。有时他就会恬起脸来让我帮着煮个面条什么的。他每次都会说:“你煮面条还会往里放个酱油,我什么也不会。”同学留校后分在汉语组,教授古代汉语,满脸看不起我们教现当代文学的。我有时给他灌输点最新的文学作品,他听也不听,扭头就钻进了他的古汉语中去了。有一天,我把刊有《高山下的花环》的《十月》杂志推荐给了他,想让他接受点新鲜的东西,没想到他轻轻地扔下一句“没意思”,转身就去教研室了。下班回来,见我扔在他床上的杂志,顺手拿起来读了几页,站起来在脸盆里擦了一把脸,随后拿起杂志走了。晚上很晚回来,说:“看了小说,我哭了,怕在你小孩子面前丢人,跑到办公室大哭了一场。”我知道他为小说所感动,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大哭。后来,这位同学熬不住农村媳妇不在身边,就调到山西一个偏远的地方,据说媳妇也一起过去了。此后再无音信。
同学搬走后,又一位同学住进了筒子楼,与我一个宿舍。新来的同学一表人材,是众多女生追逐的目标,原来难得见到女同学身影的宿舍,一下子热闹起来了。今天来一个女同学,提议说包饺子吧,于是,宿舍里热热闹闹地包饺子;再一天又来一个女同学,提议说打扑克吧,于是一把一把的摸扑克,从天黑一直摸到天亮。那些时日,筒子楼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。那时正是青年男女们经常出入筒子楼的时期,昏暗的楼道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甜蜜味道包围着,让人想入非非。
刚开始的时候,我甚是得意,有女同学来比没有女同学来要好得多,不但丰富了生活,而且觉得三个孩子的爸爸离开了,原来不愿意朝面的女同学蜂拥而来,狭窄的宿舍更拥挤了,天地却宽广了许多。后来看看情形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乐观,女同学是奔帅哥而来,我只不过是担任陪衬人的角色,为他人打起了掩护,到头来只落得一个混吃混喝的名声。时间久了,就觉得这幕戏该收场了,但如何收场,我不是主角,也不是导演,看悲剧残忍,看喜剧窝心。幸亏那时筒子楼里的房间分分合合,不断组合,而且同室者从其他地方谋得了个人的单间,那些人间悲喜剧随之转移到了更加个人化的场所。
我有很长的时间仍然栖身于筒子楼里,有时也会被另外要结婚的同事或者媳妇要来探亲的同事借住,我只好另找其他可以暂住的地方,有时就在筒子楼里找,有时则找到了被称为东伯利亚的小楼上,等同事腾出房间,我再搬回去。就这样搬来搬去,乐此不疲。
再后来,筒子楼里结婚的青年教师渐渐多起来,先是有些门上羞羞答答地贴着红双喜,过不多久,就听到稚童呀呀的声音,楼道里又多了一份热闹,多了一点生活气息。原来比较清静的宿舍楼,被一种躁动所动,小孩的哭声,大人的叫声。中午晚上下班后,楼道里满是叮当炒菜做饭的动静,大多数人家用的是蜂窝煤炉子,有轻微的烟炝的味道。可那个时候根本感觉不到,反而会觉得亲切,有烟火气。有时一边炒菜,一边起身参观同事做饭,随之点评、讨论一番,有时看到自己锅里冒烟了,赶紧跑回来翻炒、加水。夜半时分,常常会闻到谁家煮牛奶的香味,让单身狗们产生若干非份的联想。
筒子楼里没有秘密。都是单身的时候,大家经常聚在一起,喝酒健身打扑克,谈情说爱聊工作。谁家来客人了,谁家的蜂窝煤炉子没封火,等等,都有可能会成为筒子楼的永远谈不完的话题。谁谁家夫妻间说话的声音稍大一点,不用说隔壁,有可能全楼上下都会听得到。如果看到有人交头接耳,那一定是他们发现了筒子楼里的什么喜庆的秘密。那真是鸡毛蒜皮满天飞,嬉皮笑脸皆生活。
筒子楼的生活并没过几年,结婚有孩子后不久,我就分得了一套楼房,从此过起一种叫做家庭生活的生活,那些筒子楼的影像随之越来越远。
周海波,文学院教授。